“我们湅丝的方式，是把丝淘洗许许多多次，直到纤维变得够洁白、柔软、易于编织。我们炼铁，是趁它炽热的时候再三捶打——不是为了去锤炼、塑型，而是要使它更为坚强。”

上星期，一个主日学校的孩童看见我坐禅，她说：“我也可以做这个。”于是她盘起双腿，然后说：“再来呢？再来呢？”我对她的问题颇感兴趣，因为你们许多人亦有同样的提问。你们每天前来禅中心打坐，而且问我说：“再来呢？现在要做什么呢？”

我不认为我能完全地解答这个问题。这不是一个可以被答复的问题，你应该自己去寻求答案。我们以正确的禅坐姿势打坐，所以能够经由身体来体验某些事物，并非从我的教授，而是从你的亲身修行而有所体验。

然而，能以某一姿势禅坐，并达成某一种心灵境界，其实不是完美的修习。在你对自己的心灵和身体有完整的体验之后，也将能用其他的途径去表达它。

不需执着于一种正式的禅坐姿态，你自自然然地会以各种方式将你的心态传达给他人。不论是坐在椅子上、站立、工作或言谈，你都拥有同样的心境。在你的心灵状态中，你不黏着于任何事；这是我们修行的目的。

昨天，我有一位日本访客谈到日本文学的事。自公元600年或700年左右，日本人开始研究中国文字和中国文化，并且在使用中国文字一段时间之后，建立自己的文字书写系统。

在（美国）这里的修行，相同的情况也会发生。在日本政府停止遣送留学僧到中国研习文化一百年后，日本衍生了绝妙精致的文化。特别是在藤原氏时代，日本本土发展了华美的文学和书法；其中有极大的自由度。

艺术家和学者们研究艺术、哲学与宗教，他们尝试了各式各样的专业研修，而且还有极好的老师传授各法门。

接着藤原时代之后的那段时期就没有那么辉煌了。根据我的客人所述，某些后来的日本法书太过正规，而且大大展示了艺术家“自大的自我”，我们不能在他们的书法里得见任何个性。

在艺术作品中，我们所见到的艺术家的个性，应是经过训练陶冶的，而且没有太多的自我显现。我想你们能够明白个性和自我间的不同之处。“自我”是掩盖你优美个性的事物。

每个人都有其特质，但是如果不训练自己，你的特质会被自我所覆盖。你不能欣赏自己的个性。

经过长时间的修行和训练，我们终能去除自我。在日文里，有一个表达这种训练的字眼是“湅”（neru）。我们湅丝的方式，是把丝淘洗许许多多次，直到纤维变得够洁白、柔软、易于编织。

我们炼铁，是趁它炽热的时候再三捶打——不是为了去锤炼、塑型，而是要使它更为坚强。等到铁块冷却了再捶打它，是不会有作用的；训练之理亦同。

当你年轻的时候，你有很多的自我及强烈的欲望，经过修行训练，你磨损和洗净自我，你变得相当柔软，像是纯净的白色丝绸。即使你有很强的渴欲，如果你深深锤炼它们，你会成为强固锐利的铁器，有如一把日本刀。这是我们得以训练自己的方式。

这不该是我用嘴来谈的事，应该是我以每天的行为举措来向你们展现的事；可是那可不大妙，我很担心你们只会学到我的短处。

我们须知为什么要修习坐禅的原因，而且必须能够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奸，以及什么只是“看起来好”。这当中有很大的相异之处．

除非你经过严格的修习来训练自己，你不会有明眼得见，也不会有感觉去欣赏真正美好的事物。只有当众人有眼辨识、有感于某物的美质时，才会有良好的老师和学生。这是彼此间相互的修行。

佛陀是伟大的，因为当时的人们是优异的。当人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，那里不会有佛陀的出现。

我不期望你们每个人都成为了不起的老师，但是我们必须有明亮的眼光去看到什么是好的、什么不太好。这种心境，可经由修行习得。

即便是在藤原时代，中国文化和书法的成就远超过日本。中国人有各种的毛笔，比起日本人来，中国人使用毛笔的机会较多。日本人只有少量的质材来制造毛笔；我们虽产不少的竹子，但是只有少许的羊毛或动物可用来制笔，所以日本人在书法上的训练比中国人更为有限。但是，即使在日本人完全精擅于中国书法艺术之前，他们已经开始了一种风格非常独特的日本法书，我觉得这是很有意味的。

历史上，佛教徒向来对这点极为诚挚，那是为什么有“法”传承的原因。中国的大师特别强调传承。在你能自师父之道中解脱以前，完全地精擅它是必要的。

那是非常艰辛的修持，也是为什么要花很长一段岁月才能成为一位禅师的原因。

这不是就知识而言，亦非指某些神奇的力量；重点是，是否此人受到足够的训练，像是一匹纯净的白丝和极为锐利的坚铁。到那个时候，无须努力尝试做任何事，你能够真实地表达你的个性。

如果从某人的作品中我们无法看见一点真实的个性，那是说他还没有消除他的自我习性。

我自己的习性呢，是漫不经心、粗心大意。我天生就十分健忘。虽然十三岁开始从学于我的师父时，就已经开始面对这个毛病了，至今还是没有改进多少。

不是因为年老才健忘，是我的性格使然。但因为多年来面对它、处理它，我发现能够去除自己处事时自私的方式。如果修行和训练的目的只是为了要改正你的短处，我以为那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。

即使如此，改进它们仍属必要，因为当你这么做的时候，你的特质会受到冶炼，而你将从“自我”当中解脱自在。

人们总说我极富耐心，但事实上我有不耐烦的特质。我的本性全然不具耐性。我不再想要去改正它了，但我不认为过去的努力是白费的，因为如此，我研修了许多事情。

为了矫正我的习性，我必须非常有耐心，而且在人们批评我的健忘毛病时，我也得非常有耐心。“喔，他是这么善忘，我们真不能信赖他。对他，我们该怎么办呢？”

我的师父曾经每天喝斥我：“这个健忘的孩子!”然而我只想继续跟从他修学，我不愿意离他而去，不管他说什么，我都能忍耐承受。所以我想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对他人的批评深具耐性的缘故。

不论他们怎么说，我不大在乎；对他们，我也不太生气。若你能了解以这种方式训练自己有多重要，我想你将明白佛教是什么。这便是我们修行中最为重要的一点。

非常感谢各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