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正的自由，是当穿着这套麻烦的、正式的禅袍时，不觉得被局限。同样地，在我们繁忙的生活中，我们应该穿上这套‘文明’的服装，但不被其所干扰，也不予以轻忽，更不被掌握。”

佛经里有一段著名的经文，解释水不仅仅是水之理。对人类来说，水是水；对天界的众生而言，水是珠宝；对鱼类而言，水是它们的家；对地狱或饿鬼道的众生，水是血，或者是火；如果他们想喝它，水将转变成火焰，而他们将无法饮用。同样的水，就各道众生之眼看来，差别相当悬殊。

大多数人以为“水是水”是正确的理解，所以它不应是所谓的家屋或珠宝，血液或火焰。水应当就是水。但是道元禅师则说：“即使你说‘水是水’，却也不是全然正确的。”

当我们修习坐禅，我们也许以为：“这即是正确的修行之道；我们定会获得某些正确与完美的成就。”然而，如果你请示于道元禅师，他或许要说：“并不尽然。”这一点，倒是一个可以让你好好参究的公案。

当我们说“水是水”时，是从物质的层面来领会事物。我们说水是（H2O），但在某些状况下，（H2O）或者是冰或雾，也可能是蒸气或人的身体。只有在一些情境下它才是水。

为了方便起见，我们暂时称水是水，然而我们应该认识水的真正性质——水不只是水。

当我喝水的时候，水是一切，整个世界皆为水。除了水之外，没有一件事物存在。当我们能以这种理解和态度来喝水时，那是水没有错，但在同时，它不仅仅是水。

在我们修禅时，“只管打坐”，我们其实正涵容了一切。除你之外，别无其他；那是“只管打坐”。我们成为完整全然的自己。我们拥有所有的事物，完完全全地心满意足。没有什么需要去成就、获取，因此我们有一种感恩或喜悦的心境。

我想，我能明白为什么你们习禅的原因。大部分人在寻求某些事物。你在寻找什么是真正的、实在的，因为你们已听闻了许多无法置信的事。

你甚至不是在寻找美丽的事物，因为你早就发现，看起来美丽的事物不见得真的美丽，那只是事物的表象或一种装饰。

你也察觉人们有可能是伪善的；许多人看来似乎具有德行，但无法表达出真切的感恩或喜悦的心，所以你不信任他们。

你不晓得该相信谁，该信赖哪一个教法，所以你前来这里寻找某些答案。你在追寻的事物，我不能给你，因为我自己并不相信任何特别的事。我不会说水是水，或水是珠宝、家屋，火焰或鲜血。

正如道元禅师所述，水不只是水而已。我们总想要执着于正义、美丽、真理或道德，但是寻找那样的事物并不明智；并不仅是如此而已，还有更多的。

我注意到你们都喜欢旅行，今天阿拉斯加，明天印度或西藏。你在寻觅什么，不论是烈火、一颗宝珠或其他的种种，当你理解到并非总如是，你不会再相信这些事物，而你寻找真理的方式将有所改变。不然，你就会执着于某事上头。

寻找像佛教一样伟大的教法，是在寻求一些美好的事物，不管你找到的是什么，你会像一个观光客。即使你不是搭汽车旅行，但精神性修持上，你是在作观光游览：“喔，多么美好的教法。这是真实、真正的教示！”

变成一个观光客是修禅的一大危机之一。要小心了！被教法所诱惑，一点都没有帮助。不要被事物所愚弄，尽管它们看来美好或真实，那只是不能当真的儿戏。你应该相信佛、法、僧的真实意义。

真正的自由，是当穿着这套麻烦的、正式的禅袍时，不觉得被局限。同样地，在我们繁忙的生活中，我们应该穿上这套“文明”的服装，但不被其所干扰，也不予以轻忽，更不被掌握。

不必到某一处，也不须逃离此地，我们能在这繁忙的生活里找到沉着静定。

道元禅师说，就好比是个船夫，虽然他被船所负载，但也同时在控制着船筏——这便是我们如何活在世界之道。即使你了解处世的道理要有如一位船夫，但那不表示你可以做得到；这是十分困难的，也是我们之所以要修习坐禅的原因。

昨天我说到：“不管你的腿如何地酸痛，你不该移动。”有些人也许从字面上来领会其意涵。我真正要说的是，你修习坐禅的决心应该是无所动摇的。

如果腿太痛了，你可以改变姿势，但心志应该如是坚定不移。而“应该”在这里亦是个好例子；并不见得必得要这样。

曹洞宗的秘密只是两个字：“不必。”唷——在英文里是三个字（Not always so）。在日文中，则是两个字，“不必”。（注）这就是佛所教示的秘密。也许是如此，但不总是如此。

不被文字或规则所拘束缠缚，也没有许多预设的成见，我们真实地做一些事情，而且经由实际从事它们，我们应用了法教。

严格地执着某事是一种懒惰。在你从事难事以前，你想要了解它，所以被文字所捆绑。当你有足够的勇气不去妄评什么是对、什么是错，而能接受周遭环境，此时，你所曾承受的教导将会有所帮助。

但若你被教法给局限住，你会有双重的问题——你应该跟随教法呢，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。这一问题的产生，是由于执着教法所致。所以，修行应是优先，然后运用教法。

我们修习坐禅，就如同某人正濒临死亡。没有任何事可以仰赖，也没有任何事可以依靠。因为你接近生命的终点，你不想要任何事，所以不会再被任何事所愚弄。

大多数人不但被种种事物所愚弄，也被自己所愚弄，被自己的能力、美貌、自信或前途展望所愚弄。我们应该知道是否在愚弄自己。当你被其他事物所欺瞒时，伤害不是那么巨大；但当你被自己所愚弄时，那是致命的伤害。

你也许对这种禅道的生活方式或属世的生活有反抗心，然而，不要在抵抗心里失落了。你明白吗？如果你深深地卷入抵抗或奋战，你会失去自己，你会丧失力量、朋友和父母。

你会失落一切，你的自信、你眼里明亮的光采。你不过是一个死去的身躯罢了！而没有人会说：“喔，我真抱歉。”没有人会这么说的。

在镜中望着自己的脸，看看你是活着，还是死了。即使你修习坐禅，但假如你不停止被事事物物所愚弄，那绝对帮不上什么忙的。你了解吗？

让我们努力修行，趁我们仍然有一点点活着的时候。

非常感谢各位。

｜注释｜

这里，揣摩铃木禅师之原意，是翻译者的一个挑战。从铃木禅师的美国弟子间难以查对。经反复研究切磋，我认为铃木禅师所谓Not always so可有以下数种译法：“不是”——引据处，见曹洞宗要典《从容录》第六则《马祖白黑》：“……黄檗道。欲要直捷会。一切总不是。万松道。端的委细会。一切无不是。”

《从容录》第十六则《麻谷振锡》：“师云。此个公案。全在是与不是处。章敬遭是。南泉道不是。丛林扰扰是非里走作。若无把定乾坤眼。尽是髑髅前见鬼。”

第二十则《地藏亲切》：“尔但是则总是。莫坐在是处。不是总不是。莫坐在不是处。兼通五位正偏。岂可死在句下。只这法眼悟处。也是偶尔成文。”

又，另外可能的译法，则是禅宗常用的表达“不与么”、“非是”， 或“不尔”、“不然”。文意亦雅致。

然根据旧金山曹洞宗奥村正博禅师，则以为可翻成“不必”——此是道元禅师之特殊语法，为拆解我们习惯性的概念理解之用语。见《正法眼藏》Shobogenzo Keiseisanshoku，“溪声山色”：眼处闻声これ何必不必なり；Shobogenzo Kuge“空华”；このゆえになるを自というなり。从铃木禅师对道元禅法的尊崇及上下文之文意来看，故取“不必”。